【蔺靖】赖床记
赖床记
一、
天这么冷,合该卷着被子,搂着春风,再睡下去。
他听见雪落在秦淮河上的声音,也听见萧景琰乱了一拍的心跳。
“醒了不该装睡。”蔺晨往他的耳朵里吹气。
“你不也是?”萧景琰睁开眼睛,揉了揉耳朵。
“我可没有。”蔺晨眨眨眼睛,“我这是赖床。”
二、
这船是气煞鲁给蔺晨的。
“为什么要改名叫气煞鲁?”
“气死鲁班祖师爷呀。”
“鲁班早就死了很多年了。”
“所以说,气煞鲁是个粗人,没文化。”有文化的陈大方看着他的春风抓起地上的衣服,一件一件穿起来,看得心痒。
“这船里其实并不算太冷,也是奇了。”萧景琰回头看他,“你别赖在床上了,穿了衣服,我们下船吃饭。”
那可不行!
怎么不行?
你晓得我这船是怎么来的?
怎么来的?
我和他打了一个赌。
三、
气煞鲁对自己这条懒人船实在满意得很,而蔺晨是这天下他晓得的、最不安分的人,他就把这条船借给蔺晨。不过只有一个条件,那就是蔺晨要在这床上呆上整整一天不起来,帮他试试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方便。
如果你下床来呢?
那我不仅要把船还回去,还要给他翻一千个带花式的跟头。
那你应该准备好吃喝在边上,而不是把我拐出宫来。
我忍不了呀。
忍不了什么?
遇见了好东西,忍不住要第一个告诉你。
四、
蔺晨可以不起来,萧景琰不能。
他穿好了衣服,披起蓑衣,还未推开船舷的门,从边上的凹槽里缓缓升起一柄油纸伞来。
他回头看蔺晨,那人正缩在被子里,一脸得意地摁着床边的一排机关钮。
五、
他喜欢户部巷七家湾的牛肉锅贴,蔺晨喜欢国子监后门的猫耳朵。
买了早饭往回走,前头巷口排了许多人。把他的牛肉锅贴和蔺晨的猫耳朵护在怀里,小心翼翼地挤过去,才晓得是户部在这里施粥发棉袄。
今年冬天格外的冷。
他和沈追他们商量了好久,决定在各州州府开设义粥铺。太后心慈,主张后宫的用度裁撤三分之一,省下的钱做了棉袄发给这些穷苦的人。
熬了几个晚上商量出来的计划,如今有条不紊地推行,萧景琰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不少,浑身添了不少力气,脚步也轻快起来。
然而他的脚步,最终还是停在一具冻死路边的尸骨旁。
六、
他把锅贴和猫耳朵推给蔺晨,蔺晨没急着吃,却把他的手关在手心里。
你的手很凉,一定有心事。
路有冻死骨。
天子心事。可能说与我听听?
七、
他不是冻死的。
蔺晨听他说完,放下他的手,抓过自己的那碗猫耳朵,赖在床上。床边延展开一张小桌子,他就在桌子上吃起来,又抓了一个牛肉锅贴,吃得满手流油。
“不是冻死的?”
“你说那人面色痛苦,卧在墙角,一夜睡着了的样子。”
“是。”
“你见过冻死的人么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冻死的人都是笑面。”
“笑面?”
“人之将死,会觉得温暖,所以会笑。”
“没有例外?”
“当然有。”蔺晨笑了,“如果他是被冻得引发了什么急病,那他的表情自然很痛苦,可是你又说他是睡觉的姿势,这不是很矛盾么?”
“你原来也有做仵作的天分。”
“不信,我们打个赌。”
“赌什么?”
“赌谁先查出死因。”
“赌注呢?”
“谁输了,谁出去买晚饭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八、
先回来的是琅琊阁的鸽子。
蔺晨缩在被子里,只探出一个头来,笑嘻嘻地。
小春风,你自己去瞧瞧?
鸽子腿上有个小竹筒,竹筒里有张小纸条,纸条上七个大字。
你猜是什么?
北燕齐家寒冰掌。
你怎么知道?
我什么都知道。
他缩在被子里,闭着眼睛,眯着眼睛,笑成一只得意的大脸猫。
萧景琰又好气又好笑,坐回到床边,揉他的脸,又忍不住低头亲他漂亮的鼻子。
“你也不要生气,江湖人嘛,自然有点江湖人的三脚猫把戏。我们再等上一盏茶功夫,你们大理寺也能出结果了。”
这话叫萧景琰忽然想起裁撤了的悬镜司来。大理寺处理起江湖事,着实不够得心应手。他仿琅琊阁建立了各地的鸽房,确实有很大的进步,然而和天下闻名的琅琊阁比起来,还是逊色许多。
“改天我要去琅琊山取经。”他的头发垂下来,发尖落在陈大方的鼻子上,“你这个琅琊阁主可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。”
蔺晨本来痴痴傻傻地笑看着他,此时又闭上了眼睛:“如今大雪封山,总要等到开春,山上的花草繁盛起来。”
九、
一盏茶后,大理寺的鸽子果然也到了。
船身晃了晃,他们靠了秦淮河岸。
萧景琰在读书,蔺晨翻了一个身,两人同时被岸上窗外的喧闹打搅了。
小春风,我发现这船有一个妙处,过来过来,我玩给你看。
十、
这木窗户里不惜工本地加了透明琉璃,把木头的打开,可以望见外头模糊的人影憧憧。
过来看,这里看得清。
陈大方一把将他的蔺春风裹进被子里。
十一、
原是又一个没熬过这个寒冬的老人。
邻居们指摘这个不孝的儿子,儿子却呼天抢地说冤枉。
“我断腿,领了一件棉袄,我娘七十岁了,也符合条件领了一件。天地良心!两件棉袄整晚都盖在我娘身上!”
“胡扯!套两件新棉袄哪有冻死的道理,分明是你个不孝子,早上才披在大娘身上的。”
“你放屁!”
“你才放屁!”
越往后越难听,陈大方拉着春风,问他自己这句金陵口音骂人的话学得像不像,萧景琰却提不起兴致来。
“莫难过,每年冬天都有熬不过去的老人。”蔺晨的话还没说完,又跳进来一只鸽子,咕咕咕咕叫着饿。
鸽子的脚上是官用的红绸筒。
“这回是我赢了?”萧景琰扫了一眼蔺晨,总算有些快慰。
十二、
死的那个,不是寻常街边乞丐,而是如月轩的一个伙计。
如月轩是什么地方?
久居深宫的萧景琰回头问床上的蔺晨,蔺晨却缩着脖子,笑道:“你过来亲亲我,我就带你去。”
十三、
萧景琰万万想不到,他也有逛妓院的一天。
“你真不跟我上去?”
“你就不心疼我要翻一千个花式跟头?”
“那我自己上去。”
亮了腰牌,要了伙计当值的记录,却被撕掉了几页。
从水榭跳回到画舫上,蔺晨终于舍得从被窝里拿出手来。漂亮的一双手,捏着几张薄薄的当值表。
“不到最后,谁赢谁输可不好说。”
十四、
“你们这个北燕使者不怕肾亏?”蔺晨指着一个名字,躲在被子里笑得浑身发抖,仿佛一只穿着花袄的熊。
“我们的户部秦大人似乎也不怕。”萧景琰几乎要将纸上另一个名字盯出洞来。
咕咕咕咕。
琅琊阁的鸽子。萧景琰正要伸手去取,蔺晨吹了一个口哨,那鸽子振翅一飞,落在了床前。
蔺晨从它脚上取下小竹筒,看也不看,直接丢进了火盆里。
十五、
怎么不看?
琅琊阁只查到如月轩,后面的事,应当交给大理寺了。
能查而不查?
人家可是个本分的生意人。
我晚上想吃小馄饨。
蔺晨把手又缩进被子里,这床赖得真是舒服。
十六、
最后来的不是鸽子,而是蔡荃和沈追。
“沈大人,你最近瘦了。”蔺晨从被子里探出头来,笑道。
“多谢蔺公子,您倒没瘦。”沈追扯了扯嘴角,算是笑过了。
十七、
今年太冷,北燕牛马冻死无数,百姓流离失所,近日来使,与朝廷谈战马换粮草之事。却不知又如何搭上户部主簿秦寿,偷梁换柱,将准备好赈灾的棉袄还给北燕,用质量很差的黑心棉代替。如今已经下了狱,等待发落。
送走了蔡荃和沈追,萧景琰拔剑从火盆里拨出一个已经烧得炭黑的小竹筒来。
何必执着一个答案?蔺晨望着他。
萧景琰劈开小竹筒,只剩一张快要烧成灰的小字条儿,只剩几乎难以辨认的几个字:“以次充好。”
十八、
好吧,愿赌服输。其实,去找那小竹筒的时候,我就晓得自己要输了。
十九、
小馄饨是不是?
萧景琰抓起油纸伞,正要出门。
忽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团住了,一时间竟然搞不清谁是春风。
“莫要出去。”
“你居然下床来了。”萧景琰瞪大了眼睛,“这不是要翻一千个跟头?”
“恩,还花式的。”蔺晨苦着脸。
“知道你还下来做什么?”
他摇摇头:“输赢什么的,对于我而言,从来都不重要。”
那什么重要?
你比较重要。
这样大的雪,我才舍不得你出去。
二十、
可是饿怎么办?
好办。
蔺晨放了一只鸽子出去,在床边的机关捣鼓了一阵,这船嘎啦嘎啦地动起来,顺着运河,划到某处停下。又打开天窗,一个绳子拴着的食盒悠悠地放了下来,里头有两碗热气腾腾的鸭汤小馄饨。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咯。”蔺晨往里头丢了一个装了十几文钱的信封,把食盒推上去,关上天窗,捣鼓着船推开水面划走了。
列大将军顶着风雪从自家临秦淮河的后门跑回书房,倒出十几枚油乎乎的铜钱,左看右看,拆了信封。
【我说把他送回去,你就真信呀?天真。 蔺晨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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